六月

【忍足侑士BG】 挽歌 02

  再次见到锦户太太是在半年后,她来看望一位在这里住院治疗的朋友。她的形象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脸色虽然苍白但有了些许光泽,化了淡淡的裸妆,头发挽起发髻,用黑色蕾丝花朵做装饰,黑色连衣裙,黑色的风衣和短靴,黑色的单肩背包。

  那天是一个周末,病房比平时显得清净许多。被护士和老病人戏称“扑克脸医生”的忍足侑士和浅海绘里刚好在那天值班。

  忍足侑士在看到她的时候露出一丝微微的诧异,随即淡然地说:“朝香小姐。”

  浅海绘里硬生生地把“锦户太太”这几个字咽了下去,她知道锦户先生的名字叫万里,却不知锦户太太的名字,她也记得大家都称呼她为锦户太太,没人叫过她的名字,包括忍足侑士,偶尔几次需要称呼她时也是锦户太太。而且,这个时候称呼她为“小姐”似乎也不太合适,有那么一瞬,她觉得是不是自己认错人了。

  她优雅微笑,说:“忍足医生你好。”

  “你来这里还真是让我感到意外,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想要再来这里了。”忍足侑士调侃地说。

  “当然是不想再来的,我只是来探望一位朋友。”她坦然地说。

  忍足侑士微微一凛,眉头微纵,说:“朋友?叫什么?”

  “有栖川优希。”

  忍足的眉头皱得更深,说:“有栖川小姐刚好是我的病人。”

  “那她真是幸运。”

  有栖川优希今年24岁,肺鳞癌3a期患者,算是发现比较早的,但作为人类还没有攻克的所谓绝症,还是让人很揪心。

  锦户朝香准备离开的时候忍足侑士刚交完班,他和她一起踏进电梯。狭窄密闭的空间让两个人之间有一丝尴尬,忍足侑士双手交叠于身前,说:“你还好吗?”

  锦户朝香淡淡地笑,说:“不好也还好。”

  这样含糊又矛盾的回答,忍足侑士却似乎能够理解。

  浅海绘里无意间在窗边看到忍足侑士和锦户太太在住院部前面的小公园里并肩散步,看得出他们在交谈着,她的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感觉,酸酸涩涩的。有机会只剩她与忍足侑士值班的时候,她挑开了这个话题。

  “是不是柔弱的女子特别容易引起男人的同情心?”

  “嗯?”忍足侑士用种不理解的眼神询问地看着浅海绘里。

  “我是说锦户太太,她是叫朝香吗?”

  “她是个值得尊敬的女子。”忍足侑士想了想说。

  “是忍足医生喜欢的类型?”浅海绘里调侃地说。

  “看惯了生死就无所谓情爱了。”忍足侑士轻描淡写又不屑地说完就离开了,似乎是有意不想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浅海绘里当然不能够明白,这个最初见到时脸上还经常会挂着一丝彬彬有礼的笑容的年轻医生竟然消失得那样干净利落,现在能够看到的是面无表情,语气从来都是波澜不惊,行事干净利落,被所有病人信赖的忍足医生。

  浅海绘里不明白,就是因为看多了生老病死就对生活失去了热情吗?

  忍足侑士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心思越来越深重。

  忍足侑士学医一方面是受到家族的影响,另一方面也纯粹是自己的兴趣。很多人以为他会成为一名外科医生,拿着手术刀在手术台上为伤病患者解决病痛,他自己也曾这么以为,谁想后来对玄妙复杂的内科产生了兴趣,最终成为内科医生。

  从实习到顺利被东京最好的医院留任成为重点培养对象,两年多的时间里忍足侑士见了不少死亡,不分性别,不分贫富,不分病龄,也不分老幼。他为每一个因为病痛离世的人感到惋惜,但真正触动他的还是锦户朝香。

  被病魔缠身的是锦户先生,锦户朝香只不过是情理之中来照顾病人的人。最初,他只把他们当做是他众多病人中的一例,用他最常规的态度对待他们。

  当他告知锦户朝香她的先生最多不过三四个月时间的时候,她显得冷漠般的镇定说:“尽量不要让他痛苦。”这让他没有想到后来的她会没日没夜衣不解带地陪在锦户先生的身边,细心地照料他,不会过分悲痛亦没有强装乐观,锦户先生的每一个要求她都痛快地欣然应允,她总是用痴痴的眼神看着他。忍足侑士看得出锦户先生对他的太太十分依赖,像个小孩子,有时又像家长一样把锦户太太当成孩子一样不放心她能照顾好她自己。

  他们只是一对年轻的夫妇,和他的年纪相仿,却拥有一份如此的深情厚意,这大概是最触动他的地方,所以他将沉默又淡定的锦户先生微妙地当成了朋友般对待,他会称呼他的名字“万里”。

  他一直记得锦户朝香很不好意思又掩藏不住焦急地去医生值班室找他说:“他又开始头疼了。”那样子好像是在说“真不好意思又打扰你”,忍足侑士当时有些心痛,明明身为医生却不能治好患者的病,能做的只是减轻痛苦,然后一点点地看着一个原本强壮的人走向衰亡。他觉得有些愧对这样的锦户太太。

  锦户先生从未流过泪,没有因为自己年纪轻轻就身患绝症还是最最痛苦的绝症而有任何激动的言行。他唯一一次激动是在他突然而来的颅高压下急救缓解后,他对锦户朝香说:“如果下次再出现这种情况就别抢救了。”锦户朝香拉着他的手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后来锦户朝香说:“我真的没有办法告诉他让他坚持,没有办法自私地强留下他来继续承受痛苦。但我也没有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他就这样离开,我舍不得他。”

  忍足侑士就站在他们的旁边默默地看着他们,锦户先生向太太交代后事,告诉她好好地生活,锦户太太泣不成声地点头。

  忍足侑士经历过无数次无疾而终的恋情,从各段恋情中体会过不同的快乐、幸福、痛苦和无奈。被很多人评价为冷静理智的他在面对恋情的时候总是内心浮躁,本以为年龄越大便会越来越安稳的他却越发无法维持一段长久的感情,总觉得两个人之间缺了点什么。锦户夫妇让他恍惚明白了自己的恋情里缺乏的是什么,却又感到无能为力。

  锦户太太的字写得很漂亮,忍足侑士看到她用颤抖的手在放弃外科干预同意书上签上她的名字——锦户朝香。

  忍足侑士曾给锦户朝香打过一个电话,在锦户万里去世一个月后。

  “你好。”

  “忍足医生!”对方有些诧异地叫出他的名字。

  “嗯,是我。”忍足侑士心里有些莫名的得意,但他并没有忘记他打这通电话的初衷,“你还好吗?”

  “能够好好睡到自然醒,没有比这再好了,虽然好像总也睡不醒。”

  “我打扰你了?”

  “没有,能有人聊聊很好。”

  他们只是简单地聊了几句,最后实在找不到什么话题就匆匆挂断了。忍足侑士是想给她一些安慰的,但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后来他一直想要再打电话给她,却都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放弃了。

  “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在那次的相遇分别的时候忍足侑士突然问。

  锦户朝香怔了怔,说:“当然可以,我会很高兴接到忍足医生的电话的。”

  半个月后,忍足侑士才给锦户朝香打了电话,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身份给她打电话,又能说些什么。

  “希望没有打扰到你。”他说。

  “没有,正在犹豫要不要一个人出去喝点酒。”对方的声音有些寂寥。

  “如果有个人一起是不是就不会犹豫了?”

  忍足侑士说去接她,但她坚持在约定的酒吧见面。他到达约定地点的时候她已经到了,穿着黑色及膝连衣裙站在初夏的微风里,原本的黑色中卷发变成直发,比半年前也要长些,清瘦依旧,但面容多了些神采,不再如那时那般苍白无光。

  锦户朝香有些拘谨,忍足侑士亦稍感有些无所适从。

  酒吧的灯光幽暗,人不是很多,锦户朝香选择了一个比较开阔显眼的四人位圆桌,在征得忍足侑士的同意后将灯光调暗了些。

  忍足侑士对锦户朝香并不了解,他所了解的不过是锦户先生病历档案里的锦户先生的基本信息。

  忍足侑士点了蓝色勒曼湖,锦户朝香点了波旁可乐。

  “一直一个人生活吗?”忍足侑士问。

  “我的娘家在北海道,万里的家人在秋田。我与万里都是在东京读的大学,然后定居在这里,差不多生活在这里有十年了。有些同学和朋友在这里,都很忙碌,好友已经尽量抽时间陪我了。”锦户朝香娓娓道来,语气波澜不惊。

  “工作呢?”忍足侑士的心情渐渐沉淀下来,却更加想要了解面前的女子。

  “以前做会计的,万里住院后就辞职了,然后一直想好好休息就没有上班。”她喝了口酒,皱起眉头,显然她并不经常喝酒。

  “不好喝?”忍足侑士故意问。

  “嗯。”她坦诚地说,“真的品不出它的味道。”

  “要不要换成无酒精饮料?”

  “想尝尝醉了的感觉。”

  “很微妙。”

  “忍足医生经常喝醉?”

  “经常夜班,喝酒的机会不多。”忍足侑士呡了一小口杯中的酒。

  “女朋友不介意吗?”锦户朝香说着又喝了口酒,眉头也皱得更深。

  “介意。”忍足侑士不加思索地说,“所以才没有女朋友。”

  锦户朝香笑了笑,说:“要加油啊。”

  锦户朝香面对忍足侑士虽然有些拘谨,但其实对他并没有什么防备之心,大概是在锦户先生就医的时候积累起来的信赖所致吧。锦户朝香会向忍足侑士讲述一些她的切身感受:痛苦、无助、迷茫、寂寞。她说,她想要快快乐乐、光鲜亮丽地生活,做个开朗洒脱的人。她独自一人无所顾忌地去欧洲旅行,却总感到恍惚,一切都那样不真实,甚至连自己都变得虚幻起来。于是计划的旅程走了还不到一半就逃了回来,她将她靓丽的新衣全部收了起来再也不去触碰。但她的生活并没有因为她回到了她所熟悉的环境变得真实起来,甚至对于过去的日子她都感到虚幻。

  “我觉得我大概是还没有恢复,还是需要多休息。”她喝光杯中的酒说。

  “背负太沉重的过去永远都无法恢复过来。”

  锦户朝香冷笑了一声说:“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人之常情不是吗?”

  对此,忍足侑士无法辩驳。

  他们并没有喝太多的酒,但是走出酒吧的时候,锦户朝香的脚下还是有些重心不稳。一阵微风吹过,忍足侑士的酒劲全无。锦户朝香拒绝了他的搀扶,他们缓缓地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前行。

  锦户朝香说:“有时候特别希望有一个人能够让我靠一靠,我哭泣的时候可以抱抱我,而不是独自哭泣。但是我知道,任何人都不会成为我的依靠,除了我自己。”

  “我知道。”忍足侑士意味深长地说,“我知道。”

  锦户朝香停下来怔怔地看着他,他站在她的对面不足一尺的距离,说:“或许那个时候我就不应该吝惜自己的一个拥抱。”他说着伸出双臂轻轻地拥抱住她,她的身体一凛,后背僵了一下,然后试探地将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头,喃喃地说:“好累,真的好累。”

  他们拦了的士,忍足侑士说:“先送你回家。”

  “我不想回家,一个人既冷清又寂寞。”她看着车窗外,眼神迷离。

  忍足侑士滞了滞,向司机说出了自己公寓的地址,锦户朝香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回应。

  当忍足侑士搀扶着昏昏沉沉的锦户朝香走进自己的公寓时,他不禁自嘲地觉得自己真像是个诱骗纯良少妇的不良男子。他在玄关给锦户朝香找了双拖鞋放在她的脚下,她中等的身高,脚却偏小,鞋子松松垮垮的。

  “洗个澡吗?”忍足侑士换了拖鞋跟在锦户朝香身后,锦户朝香左右看了看,说:“我能用一下洗手间吗?”

  在锦户朝香用洗手间的时候,忍足侑士换了家居服,短袖T恤和宽松的纯棉长裤。洗手间的磨砂玻璃门映出裸体女人的模糊身形,他的心漏跳了半拍。

  锦户朝香穿着忍足侑士的浴袍走出来,有些窘迫地说:“对不起,没经过你的同意就穿了你的衣服。”

  他说:“没关系,你穿着很……性感。”

  是锦户朝香主动亲吻上忍足侑士的唇的,她有着不顾一切的热情。忍足侑士并没有拒绝,他甚至连丝毫的犹豫都没有。锦户朝香对他来说有着莫名的吸引,从精神渐渐到身体。她的身才纤细但凹凸有致,肌肤柔滑。

  她说:“你可以把我当做一个随便的女人,或者我根本就是个随便的女人。”

  他专注于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她说:“你的温柔让我以为我可以同时爱上两个人,或许那只是心理上的一种依赖。”

  他进入她的身体,喉咙不自觉地发出一声闷哼。

  她说:“我们不用为彼此的感情负责。”

  他说:“我的心里一直牵挂着你。”

  就像所有影视剧中的镜头一样,一夜激情之后,早晨当其中一个主角醒过来,另一主角已经不知在何时离开了。

  忍足侑士走到阳台呼吸着清晨清凉的空气,点燃一只香烟看着楼下过往的人影,希望能从中看到穿着黑衣的锦户朝香,直到一只烟燃尽也没有搜寻到。

  忍足侑士并没有急着给锦户朝香打电话,他想他应该给她空间和时间让她整理好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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